一
耿山岗是坡西县机械厂的一名工程师。1993年7月,他大学毕业, 被分配到坡西县机械厂,在县城里扎下根来。
1998年9月,这天中午下班,耿山岗突然看见几个在车间里上班的 同事,站在厂里的一座仓库旁边,指指点点,小声议论着什么,便走 过去一问究竟。
几个同事都说没啥,便走开了,只剩下邵长江仍站在那儿。邵长 江比耿山岗小三岁,是锻压车间的一名工人。耿山岗与他对脾气、谈 得来。他小声地说道:“山岗,刚才大家有顾虑。因为你在厂里的办公 大楼里上班,大家担心你一不小心,在楼里说漏了嘴,被孟厂长知道 了我们在议论那件事情。那么,我们可就要吃不了兜着走了。”耿山岗问:“到底什么事?”邵长江说:“山岗,难道你真的没有留意过?最近 大半年,那座仓库的外墙已经被装修了三次吗?年初,厂里让施工队 把外墙皮铲掉,重新粉刷了一遍,还刷上了外墙涂料。5月份,厂里又让施工队把涂料铲除了,刷上了乳胶漆。这不,现在是10月份,仅仅 过去了五个月,厂里又让施工队把好好的乳胶漆铲掉了,贴上了外墙瓷砖。你说,这不是浪费,这不是瞎胡闹吗?”
耿山岗一回想,确实是这么回事。他忽然觉得自己的心里沉甸甸的。
下午,耿山岗又来到厂里上班,画图纸画累了,便去厂办公楼后面透口气。刚走到那里的空地上,他便看见二十多个民工正在干活, 有的挖土,有的运土。他觉得很奇怪:这么多人在这里挖什么?他走上前去,正要询问,一个人走了过来。耿山岗对他熟悉得不能再熟悉 了——从小在同一个村子里长大的小学、初中同学,陆千里。
陆千里说:“山岗,你怎么有空来这里看看?”耿山岗说:“我随便转转。”陆千里说:“我的施工队正在为厂里维修下水道呢。”耿山岗这才想了起来,最近两三年,厂里的建筑维修工程,都是陆千里领着人在做。那座仓库的粉刷、刷涂料、刷乳胶漆、贴瓷砖的活儿,也是陆 千里领着人干的。
耿山岗说:“我记得,厂里的下水道去年不是铺设了新的水泥管道 吗?”陆千里说:“进出厂里的载重汽车多,有的地方,水泥管道已经 被压坏了,经常堵呢!”耿山岗又感到奇怪起来:“经常堵?我怎么没 看见过?”陆千里说:“下水道埋在地面以下,你能看见哪里堵住了? 我经常派人检查、疏通呢!堵过的地方多了,就必须把旧管子挖出来, 铺设新管子!山岗,你是大学高才生,机械你内行,但建筑你是外行,隔行如隔山呢!”
耿山岗想了想,又说:“那么,厂大门口的那座仓库,怎么刷完了涂料刷乳胶漆,刷完了乳胶漆贴瓷砖?”陆千里沉默了一会儿说:“那 我就不知道了,厂里安排我干啥活我就干啥活呢。”
第二天是星期六。上午,耿山岗做完了家务,突然想起了陆千里, 觉得他昨天关于维修下水道的说法,理由有些牵强。至于那座仓库的外墙一再搞装饰工程的原因,陆千里用“厂里安排”一言以蔽之,那就更加说不过去了。
耿山岗觉得还是应该问个清楚明白。于是,他掏出自己那部刚买 不久的手机,打给陆千里。对方的声音从手机里飘了出来:“山岗,有事吗?”耿山岗说:“我有事要问你呢。”陆千里停顿了一下,说:“山岗,有话咱俩当面说吧。我现在在醉仙楼门口。你过来吧,我在这里等你。”
醉仙楼是一家大酒店,档次不低,耿山岗曾经陪同从外地请来的 技术专家去吃过几次饭。才上午十点多,离吃午饭的时间还早呢,陆 千里肯定正路过那里,或者在那儿有事。耿山岗一边猜测,一边骑着 自行车赶往醉仙楼。醉仙楼距离耿山岗的住处不远。骑过两条街道, 再转一个弯,耿山岗来到了醉仙楼的大门口。陆千里拿着手机,腋下 夹着一只小巧的皮包,站在醉仙楼门前的台阶下。耿山岗在街边放好 自行车,陆千里做了一个“请”的手势。耿山岗说:“就几句话,就在 这里说吧。”陆千里说:“还是进去说吧。过一会儿,就该吃饭了。正 巧,我中午请范科长吃饭,你也参加一个吧。”耿山岗愣了愣,问:“范科长?哪位范科长?”陆千里忽然笑了,说:“还能是哪位范科长? 你们厂的。”
坡西县机械厂有三千多名职工,是坡西县规模最大的工厂。平日 里,耿山岗与一些同事碰了面,虽然觉得非常面熟,但却根本叫不出 名字。当然,很多人也叫不出他的名字。走进包厢,耿山岗看见了三 个熟人,立即就明白陆千里所说的“范科长”是谁了——他的同事, 坡西县机械厂基建科的范科长。另外两个是基建科的职工,耿山岗叫 不出名字。陆千里对耿山岗说:“今天是周末,范科长平时为了厂里的 基建工作,风里来雨里去,非常辛苦。所以,今天我请他吃顿饭,表 达一下敬意。”
范科长和两名下属没坐在餐桌旁,而是坐在窗户边的一张四方小木桌旁。耿山岗冲着范科长打了一声招呼,然后冲着基建科的那两名 职工点了点头。范科长抬起手,指了指他对面的座位说:“山岗你快坐下,正好三缺一。”耿山岗说:“不是有千里吗?”陆千里说:“我去点菜。”
四人开始打牌,打“八十分”。耿山岗不喜欢打牌,在空闲时间 里,他喜欢看技术书籍。但范科长已经五十多岁,另外两名同事也都 四十多岁了,都比他年长,自己必须尊重他们,因而只得陪着打了 起来。
打到十一点半,酒菜上了桌,陆千里招呼范科长他们入座,耿山岗也被他拉到餐桌旁边坐下。耿山岗的酒量很大,但他不爱喝酒。酒 宴结束时,范科长他们都喝得醉醺醺的,陆千里说话也大舌头,耿山岗却面不改色、举止如常。
出了醉仙楼,陆千里叫了一辆出租车送范科长他们回家。陆千里也要上车。耿山岗说:“千里,我还有事要问你呢。”陆千里只得挥挥 手,让司机把车子开走了。耿山岗说:“其实我没有别的事情要问你, 还是昨天问的维修下水道和仓库外墙装饰那两件事情!你昨天说的理 由不充分。我俩从小在一起长大,你不该瞒我。说吧,到底是什么原因?”
陆千里像是不认识耿山岗似的,上上下下打量了他好几眼,说: “山岗,你别忘了,你只是坡西县机械厂技术科的一名技术人员。仅此而已。不该你问的事情你不要问,小心得罪了厂里的领导。我希望你 以后不要再提起此类的话题了。你无权过问呢。”
陆千里招招手,又一辆出租车飞快地开了过来。他上了车,冲着 车窗外说:“山岗,我提醒你不要提起那些话题是为你好,不想让你惹 麻烦呢!再说,全厂三千多名职工,你仅仅是三千多分之一,你操那个心干吗?”
出租车开走了,耿山岗觉得自己浑身都在发抖。他这才意识到,陆千里这个小时候的玩伴,再也不是以前那个活泼、爽朗,有话就说、人见人爱的小男孩了。
骑着自行车行进在回家的路上,耿山岗心潮起伏。他想起了自己 当年离开村庄,去上大学的场景。那天,在村口那棵高大的乌桕树下, 耿山岗和前来送别的陆千里说了很多话,说他不管以后去了哪里,都 不会忘记陆千里这个从小一起长大的好伙伴、好同学。陆千里则眼泪 汪汪地祝愿他,一路顺风。
那天确实刮着风。不,用“刮”不准确,用“吹”才恰如其分。 那是9月初的一天,初秋凉爽的风在空中吹着,吹过了埂坝村,吹过了 那棵站立在村口的高高的具有几百年树龄的乌桕树。那天,乌桕树满树的绿叶并未哗哗作响,而是柔柔地摆动着,就像一群人在挥动自己 的手掌,向远行的人遥遥作别。
二
埂坝村,距离本县——坡西县县城四十多公里,是陆千里与耿山 岗出生、长大的地方。他俩同岁。耿山岗喜欢读书,陆千里却不爱学 习,成绩一塌糊涂。读完初中,陆千里没能考上高中,跟着父亲老陆 学起了瓦匠手艺,耿山岗则考上了县一中,后来考上了大学。
学会了瓦匠手艺后,陆千里先是跟在父亲后面,在附近的一些村 庄里干活。1991年,他开始跟着邻村的一个外号叫“邱大个子”的包 工头在县城干活。
1994年3月,“邱大个子”领着一帮人在县机械厂的厂区修筑一段 水泥路。而 1993 年 7 月,耿山岗大学毕业,被分配到坡西县机械厂, 在技术科上班。
一天早上,范科长发现他家的房子有一块墙皮脱落了,面积一平方米上下。上班后,他让“邱大个子”派人,去他家把墙皮脱落处重 新粉刷一下。“邱大个子”说:“现在正在浇筑水泥混凝土路面,人手 紧张,这样吧,中午我派人去粉刷。”范科长有些不耐烦。他忍了忍, 没有发火,说“中午就中午”吧。
到了中午,因为劳累了半天,大家都想休息一下,所以没人愿意 去范科长家搞粉刷。“邱大个子”拎起两只灰桶,准备自己去。陆千里 赶紧上前几步,从“邱大个子”手里拿过灰桶,说“我去”。
骑着自行车,后座上挂着两灰桶已经拌好的砂浆,陆千里飞速地 赶到了范科长家。他的肩上还背着一只工具包,包里放着粉刷用的工具。出发之前,“邱大个子”已经把范科长家的住址、门牌号都告诉了他。
到了范科长家,陆千里一边干活,一边极力压抑着内心的激动。 他觉得那天,自己迈出了人生当中非常重要的一步:知道了范科长家 住在哪里。他还独自与范科长相处了一个多小时,有了今后搭话的基 础。而这是他跨出后面的步子不可或缺的极其重要的前提。
几天后,县机械厂厂区内的那段水泥路铺筑好了。“邱大个子”暂 时没接到别的活儿,便给手下的一帮人放了假,大家都回到乡下的家 中做农活。不管在农田里干什么活儿,陆千里都显得心不在焉,只有上山采茶,他才显得格外细心。他老婆感到很奇怪,因为陆千里一向 认为采茶是女人应该干的活儿。而让她感到更加奇怪的是:陆千里采茶,只采茶叶牙尖上的那么一点点。他老婆责怪说:“你这么采茶,茶 叶牙尖下的部分可就都浪费了。咱们家这片茶园得少产出多少斤茶 叶!”陆千里说:“这样采下来的茶叶,我有用处。”他老婆问:“什么 用处?”陆千里说:“大用处!”顿了顿,他又说:“以后咱们家盖楼房、 发大财,有它们一份功劳!”他老婆以为他在说笑话,就没再言语。
陆千里把自己采下的鲜茶叶单独存放、单独制作。采了四天的茶 叶,总算制成了两斤成品茶,包成了两袋。第五天早上,他老婆催他 去锄地,他连连摇手说:“不锄,今天我有事要去县城。”带着那两袋 茶叶,他不慌不忙去公路边搭客车。他老婆似乎明白了一点,站在屋 檐下自言自语说:“难道他在城里认识了什么重要的人物?”
到了县城,陆千里径直来到范科长家门前,敲门。那天是星期天。 范科长开了门,看见了陆千里,感到有些疑惑:我家没有再次脱落墙 皮。陆千里赶紧把那两袋茶叶塞到范科长手里,说:“范科长,茶叶, 自家产的,不成敬意,您收下吧。”范科长有些嫌弃,眉头皱了皱。陆千里恭恭敬敬地又说:“是特意为您采的。”范科长隔着半透明的包装 袋仔细一瞅,小小的牙尖整齐匀称,眉头立即舒展了开来。陆千里之 所以知道范科长喜欢喝茶,是因为他每次去工地,都捧着一只玻璃茶 杯,里面的茶叶至少占了茶杯一半的容积。嗜茶之人必然懂得品茶。 茶叶的牙尖是茶叶最为精华的部分,冲泡开来,香味既浓又绵长。陆千里知道,范科长绝对知晓这个常识。
“邱大个子”又接下了一桩业务,一家单位要盖一幢三层的楼房。 于是,陆千里又来到县城里干活。干到农历四月底,端午节近了。“邱 大个子”宣布,端午节放假三天,即端午节的前一天,端午节当天, 端午节的后一天。前一天与后一天用于家与县城之间往返,端午节当 天,当然是用于与一家老小团聚,以及去丈人家走亲戚。“邱大个子” 这样安排放假时间,可谓既得当又充裕,啥也不耽误。可有一人觉得 放假时间还少了一天。于是,他请了一天假——请端午节前两天的那 一天的假。那个人是陆千里,他请假,不是为了有连续四天的假期, 而是那一天,他必须赶回埂坝村,然后在第二天,回到县城里。“邱大 个子”虽然对陆千里请假,少挣一天工资的行为感到颇为不解,但他还是非常爽快地同意了。
坡西县一带有个风俗,过年过节除了自己的亲戚,给别人送礼, 至少要在过年过节的前一天送,若是过年过节当天送,或是过后送, 会被视为不懂得礼数,送礼的效果会大打折扣。陆千里回到埂坝村, 口袋里只有六百块钱。当天,他让老婆去信用社,取出了二千四百元 钱,与那六百元钱放在一起,凑了三千元。他老婆问他要这么多钱干 什么用,他又神神秘秘地说出了那句话:“以后咱们家盖楼房、发大 财,有它们一份功劳!”
陆千里还让老婆捉了两只老母鸡,准备了一百枚鸡蛋,码放在竹 篮里。这明显是要送人的架势。他老婆很心疼,他却满不在乎地说:“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。”
第二天,天刚蒙蒙亮,陆千里从那棵高大的乌桕树下飞快地走过, 来到了公路旁边等客车。他必须在村里人尚未起床时走出村口,躲避 七嘴八舌的询问:去给谁送这么重的礼?怎么这么早走啊?等来了头 班车,他快步上车,来到了县城里。
头发上沾满了湿漉漉的露水,陆千里来到范科长家的门前。范科 长正准备骑自行车去上班。陆千里把那两只老母鸡和一竹篮鸡蛋,往 地上一放,说:“范科长,给您的,不成敬意啊!”范科长客套了几句, 把礼物收下了。陆千里告辞转身走了。范科长把老母鸡和竹篮拎进他 家的屋内,发现竹篮里的第一层鸡蛋下面,压着一只可疑的信封,便 轻手轻脚地取了出来。打开一看,里面鼓鼓囊囊地塞满了百元钞票, 范科长数了两遍,是三千元。
半个月后,陆千里买了两只野鸡,送到了范科长家,说是自己在 山上套的。望着活蹦乱跳的野鸡,范科长很感动,问陆千里想找他帮 什么忙。“是不是为小孩上学的事情?”范科长的老婆在县教育局上班,经常有人为小孩上学方面的琐事找她帮忙。陆千里摇摇头说:“我的小 孩还小呢,还没到上小学的年龄呢。”范科长想了想,说:“是不是你 想让你家的某个人,来我们厂里做临时工?没问题,这个忙我帮得 上。”陆千里又摇了摇头。范科长心里没底了,问:“陆千里,你到底 要我帮你什么忙?你可别想让我犯错误啊!”陆千里再次摇摇头,说: “我哪有那个胆子啊?范科长,我只想这样——你们厂里以后若是再有 维修工程,您就让我承包吧。”范科长感到很为难,说:“有‘邱大个 子’呢!他认真、实在,连孟厂长都信任他。”陆千里拍了拍自己的胸 脯,说:“我保证比他干得好,您帮我在孟厂长面前说说好话。”范科 长迟疑了一下,说:“行,我试试看,把你引见给孟厂长,争取让你在 我们厂里承包工程。”
“邱大个子”虽然逢年过节,也送点烟酒给范科长,但比起陆千里 的大手笔来说,根本不值一提。而这,正是范科长决定“试试看”的 原因。
陆千里送了一份厚礼给孟厂长。从此,县机械厂所有的建筑工程, 便都陆陆续续地承包给了他。
三
没几天,厂办公楼后面的那条下水道便被全挖了出来,每一节旧 涵管上都沾满了泥巴。陆千里让人运来的新涵管堆放在另一处地方, 干干净净。新旧对比,差别看上去很大。这天,耿山岗在一份图纸上 计算一组数据,累了,便去办公楼后面散一会儿步。往回走的时候, 他碰上了邵长江。邵长江脸色气愤,耿山岗问他怎么了。邵长江见周 围无人,才压低声音说:“我观察过,那些旧涵管虽然已经陈旧,沾满了泥巴,但全都完好无损,牢固得很,何必要换新的?再说,既然换了新的,那些旧涵管怎么处置,会被运到哪里去?”
耿山岗倒吸了一口凉气,一句话也说不出来。
在接下来的两天里,耿山岗发现,几辆货车陆陆续续地将那些旧 涵管运出了厂区,旧涵管上依然沾满了难看的泥巴。显然,它们是被 当成建筑垃圾运走的。
一星期后,新的涵管铺设好了,又被覆盖上了泥土。陆千里指挥 着他的施工队,开始挖其他地方的下水道,大有不把县机械厂的下水 道全部挖一遍,不全部换上新的涵管决不罢休的架势。
这太浪费了!好几次,耿山岗冲动之下,差点冲进了厂长室,向 孟厂长反映此事,恳请他叫停更换下水道之类的维修工程,杜绝浪费。 但一想到自己只是一名小小的工程师,人微言轻,耿山岗到底还是抑 制住了自己的冲动,冷静了下来,没有去找孟厂长。退而求其次,耿 山岗专门找过几次范科长,指出他的工作不当之处,提醒他应该杜绝 那些不必要的维修工程。范科长总是王顾左右而言他。有一次,范科 长甚至瞪起双眼,反驳说:“耿山岗,你说不维修就不维修了?出了事 谁负责?你能负责吗?就拿下水道来说吧。如果不维修,如果哪一天 堵住了,污水流出了地面,在厂区里流得到处都是,搞得臭气熏天, 怎么办?”耿山岗无言以对。
一个月后的周末,耿山岗回埂坝村看望父母,看见村委会办公楼 前的空地上,堆放着许多完整无缺的旧涵管。他仔细察看了一下,终 于确定那些旧涵管,就是县机械厂被挖出的那些。父亲老耿告诉耿山 岗说:“这些涵管都是陆千里雇车拉回来的。村里正好要修建一条渠 道,陆千里便把它们卖给了村委会,价格是新涵管的三分之二,总价 二十多万。村委会没有那么多钱,就用村林场的木材抵债。我听说, 过几天,陆千里就要把木材运到县城里去了。”耿山岗气愤得微微颤抖,心说:陆千里这不是换新涵管赚钱,卖旧涵管又赚钱吗?这样变 着法子一阵腾挪,县机械厂维修了一次下水道,他竟然赚了两回钱!
耿山岗站在自家屋檐下,百无聊赖地望着不远处的那棵高大的乌 桕树。这时,一辆小轿车驶入了村口,在陆千里家门前停了下来。陆 千里下了车。耿山岗感到自己又微微颤抖起来,于是快步向陆千里走了过去。
自从陆千里开始承包工程,当上包工头后,就没再单独与耿山岗 在一起待过了,而两人同一天回到埂坝村,更是个例外。陆千里看见 了耿山岗,停下脚步等着。来到陆千里家门前,耿山岗指着村委会办 公楼的那堆旧涵管说:“千里,你怎么能干出这样的事情?这叫什么事 啊!”陆千里说:“这叫废物利用,不浪费东西嘛!”耿山岗原本想与陆 千里辩论辩论,讲一番道理。可他看见陆千里已经绷起了脸,知道如 今的陆千里,已经不屑与自己一辩,只得摇摇头,转身回家去了。
一个多星期后,厂里突然运来了许多木材,堆满了厂区的一个拐 角。耿山岗听说,那批木材是给包装车间制作包装箱用的,而卖给厂 里木材的人则是陆千里。耿山岗的脑子里,顿时冒出了埂坝村林场的 那些郁郁葱葱的林木。他意识到,陆千里为厂里维修了一次下水道, 不是赚了两回钱,而是赚了三回钱。
又过了几天。早上,耿山岗去厂里上班。由于他早到了二十多分 钟,厂区道路上空空荡荡,没有什么行人。这时,他突然看见几位民 工,正在一幢厂房旁边用毛竹搭设脚手架。难道又要搞维修?耿山岗 正在疑惑,邵长江路过,看见了他,就走过来小声说:“我听说,厂里 所有的厂房、办公楼、仓库都要贴上瓷砖,那得花多少钱啊?”耿山岗 呆住了,心说:这不是慷公家之慨,变着法子让陆千里多赚钱吗?不 行,我得向孟厂长反映,阻止这件事情!
下午快下班的时候,耿山岗走进了厂长室。
孟厂长收拾好那只每天都随身携带的黑色皮包,刚要下班,耿山 岗恭恭敬敬地走了进来。孟厂长只好又在办公桌后面坐下,示意耿山 岗坐到对面的沙发上。同时,他看了看手腕上那只明晃晃的手表。
虽然同在一幢办公楼里上班,但孟厂长毕竟是三千多人的大厂的 一把手,因而,耿山岗与他见面的机会不多。平时在办公楼的走廊里碰面,耿山岗都会恭恭敬敬地叫一声“孟厂长”,但孟厂长似乎很少听 见,总是面无表情,只有偶尔会微微地点一下头,这就导致了耿山岗 虽然在厂里已经上了五年班,但他与孟厂长讲过的话绝对没有超出五句。
坐在沙发上,耿山岗搓着双手,千言万语涌上心头,一时竟然不 知从何说起才好。孟厂长又看了看手表,说:“小耿,你是不是生活上 有什么困难,需要厂里照顾?”耿山岗摇摇头。孟厂长微微点了一下 头,说:“这就对了,有困难自己克服一下嘛!小耿,既然你不需要厂 里帮你解决什么生活上的困难,那么,你肯定是遇上技术上的难题了, 想让我帮你解决。这样吧,你把想说的话,说给你们科长听去吧,他 肯定会有办法解决你在技术上遇到的难题。”
孟厂长站起身就要走,耿山岗急了,说:“我没有遇到技术上的难 题,我只是想提醒一下您,不能再在搞基建这件事情上那么浪费钱 了!”孟厂长一愣,说:“谁在搞基建的事情上浪费钱了?你看见了? 你懂基建吗?”耿山岗也愣了愣,说:“我虽然不懂基建,但明摆着的 事情,谁会看不出来?别的不说,就拿维修下水道,给仓库、厂房的 外墙贴瓷砖这两件事情来说,绝对是损失浪费!下水道好好的,那些 旧涵管一节也没破损,根本就不需要维修。仓库、厂房的外墙原本就 粉刷了砂浆,砂浆外面刷了涂料或者乳胶漆,干吗要把涂料或乳胶漆铲掉,贴上瓷砖?这不是损失浪费是什么?为了杜绝此类事情的继续 发生,我建议厂里立即停止给厂房、其他的仓库贴瓷砖!厂里的资金 应该用在技术改造的刀刃上,可不能损失浪费啊!”孟厂长说:“小耿, 你怎么能这么看待那些基建工程,这么看待厂里呢?我跟你说,维修 下水道那是防止某一天下水道被堵上,导致污水外溢。贴瓷砖那是为 了美观。我们这么大的厂,把厂区搞美观一点,难道不应该吗?你一 个小小的技术人员,怎么敢这么说三道四?”耿山岗又愣了愣,说: “孟厂长,我是厂里的一名职工,是咱们厂的一分子,我为什么不能这么说话?我这可不是说三道四!”孟厂长说:“你就是说三道四!小耿,我希望你收回你刚才所说的话!”耿山岗说:“我不会收回刚才所说的话。同时,我仍然建议厂里立即停止厂房、仓库外墙贴瓷砖工程,以 节约宝贵的资金!”
这时候,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。厂办的徐主任出现在办公室里, 轻声说:“厂长,车在楼下等着,那位客商正等着您去赴宴呢。”孟厂 长拎起那只黑色皮包,狠狠地瞪了耿山岗一眼,扬长而去。徐主任催 促耿山岗出了厂长室,也扬长而去。耿山岗慢腾腾地下了楼,双眼圆 瞪,直喘粗气。
四
第二天,耿山岗又去厂里上班。
翻阅图纸、查阅技术资料,忙碌了一上午,耿山岗一口气喝完了 一杯茶,准备下班。这时候,徐主任忽然来到了技术科,说:“耿山 岗,请你来一趟我的办公室,我有事要对你说。”
来到厂办,徐主任在办公桌后面坐下,指着办公桌前面的一张椅 子,对耿山岗说:“坐。”那张椅子显然事先已经被摆放在了那里,耿山岗坐了上去,心里隐隐有了一种很不好的预感。一张桌子正对着一 张椅子,那阵势有点像警察审犯人似的。
徐主任呷了一口茶说:“耿山岗,你昨天下午下班时,对孟厂长说 的那番话,严重地歪曲了厂里及厂主要领导的形象,孟厂长决定让你 写一份深刻的检查,贴在厂大门口的宣传栏里!耿山岗,我告诉你, 孟厂长说这份检查你必须写,否则就去车间里当工人!”
耿山岗站起身,一字一句地说:“我永远都不会写什么检查,你们 就死了这条心吧!”
第三天上午,徐主任通知耿山岗:根据工作需要,经厂领导班子 研究决定,即日起,耿山岗到锻压车间从事一线生产工作。
一年后的一天,耿山岗回到埂坝村,看望父母。他的父亲老耿见 他满脸愁容,就问他怎么了。耿山岗就把自己早就在车间里当一线工 人,以及其中的原因告诉了父亲。老耿沉默了好大一会儿,说:“儿 子,那个孟厂长太不是东西了。你不能在这一棵树上吊死!儿子,你 干脆换个单位吧……”
听着父亲的话,望着远处的田野,耿山岗的心里忽然一动。最近 这几年,耿山岗的好几个同学都在各自的工作单位辞了职,到东部沿 海城市应聘,全都找到了好工作。他们挣到的薪水,比原先的不知多 了多少倍。
耿山岗决定换单位,但不是调动,而是辞职,去深圳找工作。
耿山岗永远记得:去深圳的那天,县城里很多的街道上都插上了 彩旗,有人在街头燃放烟火,似乎到处都是欢乐的人群。1999年12月 31日的深夜,耿山岗踏上火车,泪流满面,但他知道,新世纪的曙光 就在前方。
五
坡西县机械厂每况愈下。产品滞销、资金短缺,经常发不出工资、 奖金。厂里欠了陆千里不少工程款,用一批闲置的机械设备抵了债。
陆千里得到那批机械设备后,打算转卖,让它们变成现金,但一 时找不到买家。2007年深秋的一天,耿山岗接到了邵长江打来的电话。 邵长江在电话里说,如果买下陆千里的那批机械设备,绝对可以开办 一家小型机械厂。在电话里,邵长江极力劝说耿山岗回乡创业,回坡 西县买下陆千里的设备,开办自己的工厂。那个时候,耿山岗的年薪 已经达到了六十万,存下了一笔七位数的积蓄。
思前想后,一个月后,耿山岗回到坡西县,买下了陆千里的那批 机械设备,然后贷了一笔款子,开办了一家小型机械厂。
不久后,孟厂长携款潜逃——他听说县检察院正在调查他,于是 赶紧溜之大吉。数年之后,他在边境地区的小旅馆里,突发脑出血去 世,随身携带的钱款已经所剩无几。陆千里也被有关部门带走,配合 调查了一段时间。被释放回家后,他心灰意冷,迷上了赌博。几年后, 他的钱财都输得一干二净。而范科长则被查实受贿七万余元,被判了有期徒刑。
坡西县机械厂倒闭,地皮被县里收回,随即被拍卖,一个高档住 宅小区,很快就拔地而起,仿佛那里从来都没有存在过一家工厂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