鹅肉已端到桌上,酒也倒满。见他一副落魄模样。我在他对面坐下,怎么一个人?他冷冷地,我不能一人?我忽然想到,哎,猴子,你老家拆迁了是不?他朝我白白眼。你赔了多少?他又白了白。你发了,在小饭店请我,太不够意思了!
八戒,你别提拆迁。再说,就要你请客。
拆迁是公开透明的,有什么不能说。
你可知道,就因为这,我被弄得里外不是人。
你一个堂堂的主任,怎么还像平头百姓?
你没想到吧,我现在断了五亲六眷。他筷子啪地一搁,今晚,就是无处可投,才叫你的。本来想独自喝闷酒。后来想应有个出气筒。
好的。八戒贪吃,肚量也忒大。你出吧。
慢!酒先喝个够。白猴拽过酒瓶,又汩汩地给自己倒满。感觉他真的遇到麻烦事。我一把夺过酒瓶,说,白猴,边喝边说吧,慢慢,好不好?
没想到,我的话一出口,白猴瘪瘪嘴,啪地滚下两行眼泪。抽泣一会后说,我,我妈,走了。
陆老师走了!?我认识他妈,是一位文气典雅的老师。听说她身体一直不大好。我问:什么时候?
6月28日。白猴抽泣着说,早不走,迟不走,偏偏是6月28。
这日子怎么了?我的脑细胞快速运转,可怎么也想不出有什么特殊。
假如我妈再提前半个月,或者再推迟一星期,我、我就不会有这样的灾难!
灾难?你妈去世,本来就是天大的灾难。
可是,除了妈去世这个灾难外。6月28日,又给我牵扯出另一个灾难。
我彻底糊涂了。他举起酒杯,把大半杯酒一饮而尽。然后指指我的酒杯。这次,我也仰起了脖子。
白猴挺了挺腰身说,我们五桥村整体拆迁,户口冻结时间是6月30日24时。
我恍然大悟:你这小子,一套房没了!假如你妈拖到7月1日后,就名正言顺地可以分得一套安置房。可惜!
白猴狠狠地剜了一眼,过了一会说,要说可惜是可惜。五桥村就在钱江南岸,周边房价已经达到四五万了。
我瞥了瞥四周,见并无熟人,俯身说,那你为什么不想想办法?现在的医疗设备……你妈住在哪个医院?
就是因为这个,我得罪了兄弟,还有妻子。我妈住在市肿瘤医院,“六百度”就在那里,还是副院长。如果同他打个招呼,不要说三天,就是十天半月,无非就是提前插上几根管子嘛。“六百度”也是同学,他从小就近视,读高中时发展到六百度。
我说,那你为什么不?
白猴带血丝的瞳孔里射出凶光,你是不是认为我应该向“六百度”说,应该拖过6月30日,是不?
我沉默,无法正面回答。
我的兄弟、我的妻子,气我恨我的,就是这个,明明是可以做得滴水不漏的,我却没做。他们说我对老妈不孝顺,对兄弟不仁爱。所有亲戚,都说我傻、笨,像猪。说我书读呆了,当了点芝麻绿豆官,还以为了不起了!
我问,那你那时,是怎么想的?
我认为,我是对母亲的尊重,最大的尊重!
怎么解释?
白猴把身体往后壁一靠,擦了擦嘴巴说,生就是生,死就是死。如果在生死问题硬做手脚,把生死作为工具,作敲门砖,这是对人、对生命最大的不敬。你也知道,我妈虽然是一个民办教师,但她是党员,有五十多年党龄,她有自己的职业操守和人格尊严。我妈得的是肺癌,已到晚期,住院期间,多次同我们说,不要用鼻饲的方法,不要插着好多管子勉强活着。
白猴继续说,我妈也是一个很讲原则的人。在我当了一点小官后,再三告诫我要讲党性。我想,我对老妈临终处理,她老人家一定不会怨我恨我。
原来是这样!我嚯地站起,把瓶底里还剩下的酒给他倒满,我也倒满,擎起酒杯,来!我敬你!随即一仰脖子。我转身,招招手,老板,买单!
老板说,那大哥早已买了!
作者简介
朱华贤,男,1955年8月出生。大学本科学历,中学高级教师,杭州市作家协会会员。先后出版了《青春作伴》《崇尚黑色》《用心呼吸》《推敲时尚》《就这样一次次被感动》等十多部随笔散文集。先后在《人民日报》《光明日报》《中国青年报》《中国教育报》《解放日报》《文汇报》等发表散文、随笔、杂谈500多篇。现已退休。
文章评价:《户口即将冻结》,清白与正直永不“冻结”。作者朱华贤以白描式的对话,展现了深陷经济困境的主人公内心的挣扎和对原则的坚守。朴实动人的笔触,勾勒出生命的辉煌与脆弱,描绘出人性崇高的一面。真挚叙述中,对讲党性、讲规则的传承和对堂堂正正做人的呼唤,流淌其间。